1
很多年後,梁舒遇到賣米花糖的還是會跑上去買一塊,拿回家,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它,然後抹乾淨掉下來的渣兒。就像是個儀式。
梁舒的很多事情都是宗陶沒辦法理解的。比如,她總愛買那種白色的地毯絲鉤各種簾子,冰箱簾、空調簾、沙發簾,甚至連小小的凳子她也要鉤上簾子。宗陶問她是不是準備跟他結婚時做嫁妝,梁舒的嘴角微微翹起,算是回答了他。她從來沒說過不愛宗陶,但也從來沒說過愛。
有一次宗陶發了脾氣,他說:你能不能快刀子割肉給個痛快話,這樣不死不活的,咱這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?
梁舒那邊仍是沒話,宗陶看過去,梁舒的直淌淚,手裡仍是握著那早就磨亮了的鉤針。
宗陶歎了口氣,靠過去,抱住她,喜歡有什麼辦法呢,宗陶問:真的沒辦法忘掉他嗎?
梁舒的眼淚越發洶湧。
2
宗陶在魚市場找到關中時,他正穿戴著長長的皮手套跟人吵:說好了35一斤不能挑,你那手往哪擺呢?
宗陶走過去,關中喲了一聲,他說:這麼閒,來買螃蟹?隨便挑,我給你最低價。
宗陶說我能跟你談談嗎?
關中一口氣幾乎吸掉了半支煙,他的眼睛瞅著街上,說:你們快結婚了吧?宗陶嗯了一聲,過了好半天又說:梁舒不快樂!
關中很大聲地笑了幾聲,他說:她那是嬌小姐的臭毛病,讓她來賣3天螃蟹,每晚累得要扯貓尾巴上床,看她還提不提快樂的事兒!
宗陶罵了句髒話,他說:真他媽的不知道梁舒看上你什麼了,就你,能給她什麼!
關中站起來,拍了拍宗陶的肩膀,他說:兄弟,這話算你說對了。
3
那年梁舒15歲,愛吃米花糖,是個胖妞,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瘦下來,梳短髮露出光潔修長的脖子,穿格子裙、海魂衫。可是米花糖好吃,肚子也總像是個無底洞。她不喜歡自己,她也討厭同桌宗陶叫她梁小肥。
那是個普通的週六,陽光有點好,梁舒聽到賣米花糖的敲鑼聲,追了三條街。沒追上賣米花糖的,卻看到幾個人在圍打一個男生。
梁舒猶豫了一下,衝過去喊:警察來了。男人們如鳥獸散。蜷縮在地上的男生勉強站起來,沖梁舒齜牙咧嘴地笑。他說:美女救英雄。 那是第一次有人說梁舒是美女。梁舒拋了個白眼:你是小偷?那人舉了舉手裡的鋼條,我撿的。男生叫關中。梁舒笑,關中大俠?
關中是個好玩的人。總是晃蕩著,梁舒以為他是無業遊民。其實他在上一所技校,學電焊的。梁舒睜大眼睛說:火花四濺那種?關中拍了梁舒的腦袋一下:你以為是李詠砸蛋啊!
不知為什麼,梁舒跟關中在一起很舒服。不像在宗陶面前,她總害怕說錯話讓他笑話。
某一天,走進一家小店,店主在鉤各種各樣的白色簾子。梁舒喜歡,叫嚷著要學。關中切了一聲,說,你笨得跟熊似的,鉤出這個我吃了。
梁舒不服氣,買了針線跟店主學。買的鉤針不好使,梁舒抱怨。沒幾日,關中送了跟店主一模一樣的鉤針。梁舒又驚又喜,問哪弄的。關中很得意,我們學校的車床啊,我自己磨的。
關中的手上血淋淋的,是水皰破了。梁舒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。她說:你傻啊!
4
高二那年,梁舒跟關中坐在冷飲店裡吃冰激凌。梁舒的父親牽著個年輕的女孩進來。梁舒認得那女孩,是父親的學生。
兩邊的錯愕是一樣的。梁舒父親的眼裡燃著一把火,他把梁舒拉回家,他說:你才多大,跟社會青年混?梁舒也是不認輸的,她說:教授是不是請每個學生都吃冰激凌?梁舒父親的目光暗了下來,他說:別告訴你媽。梁舒說:一樣。
梁舒回去繼續把那杯冰激凌吃完。關中小心翼翼地問:你爸是大官?梁舒的手伸進關中的手裡,五根手指跟關中的手指交叉,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流。
關中笨手笨腳地用另一隻手幫梁舒擦,淚卻是越擦越多。她問:你喜歡我嗎?關中點頭。會一直喜歡嗎?關中又點頭。梁舒問:一直是一輩子嗎?陽光透過落地窗暖暖地照進來,落到兩個青春茂盛的男孩女孩的臉上,一輩子太長,沒人知道明天會怎樣!梁舒的父親沒有縱容梁舒跟關中繼續來往。梁舒從來不知道一個教授會那麼神通廣大。他很快托有親戚在公安局的學生把關中查了個底掉。關中3歲時,不堪家庭暴力的母親殺了父親後被判無期。關中一直跟爺爺奶奶生活。幾年前,爺爺奶奶相繼過世,關中便自己過。
梁舒的父親還打聽到他的大學同學恰好在關中上學的技校當校長。一個電話過去,關中被請到了校長室。
那正是敏感而又自卑的年紀。關中面紅耳赤地站在梁舒面前,他說:我不配跟你做朋友,我也沒求你啊!
梁舒的眼淚刷地下來了。她說關中你沒良心。關中一把抱住梁舒,胡亂地吻,梁舒掙扎出來,狠狠地給了關中一巴掌。
那之後,梁舒被父親送到上海姑姑那兒上學。兩年後,梁舒復讀考進政法學院。入學的第一天,她遇到了來接新生的宗陶。他驚異於,只兩年的工夫,時光就把一個胖胖的姑娘變成了眉目秀麗的丁香女孩。
5
梁舒再見到關中,是在大四那年的法庭上。梁舒是實習書記員。關中是被告,故意殺人。
梁舒以為傷口早已慢慢癒合,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,那注定是個插曲,可是見到關中,梁舒的胃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。
關中的目光始終落在梁舒身上,他什麼都不說,什麼都不辯解。梁舒找到了關中的卷宗,裡面很多證據都經不起推敲。那個案子關中是被冤枉的,可是他不說,他說快點判了吧,最好是給顆花生粒吃,他活夠了。
梁舒聽到這話時,哭成了淚人。那一年,父親的同學警告關中不成,便找了個借口把關中給開除了。這些年在社會上混,關中吃過的苦沒人能知道。
梁舒又一次走進了看守所,她說:我等你出來。梁舒看到關中眼裡的眼淚。他說:行,我結婚你要來當伴娘。
6
關中出來梁舒就找不到他了。半年後,梁舒跟宗陶在魚市場見到關中。他打著赤膊跟人吵架,他說:小心我削你。
突然看到梁舒,關中下意識地拿了小凳子上的汗衫套上。他說:買啥,哥給你便宜。
宗陶見了關中的那一晚,梁舒鉤了一夜簾子。第二天天一亮,她就包好那些簾子來到魚市場。魚市場上人很多了。梁舒站在關中面前,她不管地上又是泥又是水,她把簾子打開,扔在地上,那些白色的線簾像在污水上盛開的一朵一朵的白蓮花。
梁舒的眼睛很平靜,她說:關中,你是個懦夫。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,你就是!說完,擠出人群,淚流滿面。
梁舒沒有跟宗陶結婚,她去了新加坡。
某一日,梁舒收到宗陶的電子郵件,裡面只有一句話,附件裡有一首歌。那句話說:關中昨日死於交通事故。歌裡面有一句詞:我不能一直站在你身邊唱悲傷的歌。
梁舒坐在電腦前,久久不能回過神來。宗陶說得沒錯,這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始終是關中。他不能帶給她幸福,所以寧願鬆手。
不以佔有為目的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。只可惜,梁舒一直都以為那是退縮和懦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