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饑餓年代

饑餓年代(原創散文)

——故園散記之二

(一)

我出生於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,從我記事的時候起,到我二十五歲那年考上師範離開小村進城讀書,饑餓的感覺就如影隨形般一直沒有離開過我。

1958年,全國各地興辦大食堂,小村也緊緊跟上大躍進的步伐,仿佛一夜間就進入共產主義了——家家戶戶都把糧食交到大隊,自己家不用啟火做飯,男女老幼統統都到村裏辦的大食堂吃飯,不要錢。當時像我家這種八九口人而且小孩子居多的人家,每天三頓飯都去大食堂吃很不方便,可以由一兩個人提著桶、端著盆去大食堂把飯菜打回家,然後再放上飯桌拿出碗筷把打回來的飯菜按定量分開來吃。吃不飽也沒辦法,因為家家戶戶的糧食全部都交到大隊了,家裏粒米無存,尋不到一點可充饑之物。

我家裏都是哥哥姐姐們到大食堂去打飯,有時候我也跟著哥哥姐姐們去大食堂玩。大食堂的飯廳很寬敞,擺放好多飯桌。做飯的灶房與飯廳隔著一道牆,那牆壁上有好多個小窗口;後面的牆壁上釘著一排鐵釘,上面掛著一個個小木牌,牌上寫著每個家庭戶主的名字和人口數(大人幾個小孩幾個),來吃飯或打飯的人先在牆上找到自家的飯牌,然後到小窗口排隊打飯。

記憶中的主食多是玉米麵的餅子或窩窩頭,鐵皮桶裏拎回來的經常是帶有一些菜葉的玉米麵糊糊,有時候是高粱米稀粥,菜則經常是大食堂自己醃漬的鹹菜,炒菜是絕對沒有的,偶爾有燉蘿蔔、燉白菜、燉土豆之類的,菜湯上面漂著幾滴細小的油珠,村裏人管那叫“後老婆油”——就是在菜燉好了之後往鍋裏倒少許油,再用勺子一攪合,那油珠就全漂浮在湯上面了。看上去很誘人,其實那湯還是和刷鍋水的味道沒什麼區別。

那年5月,正是菜園裏菠菜下來的時節。那菠菜長得又高又大,莖都是空心的,這個時候經常會有蒼蠅在菠菜葉的背面產卵,空心的菠菜莖裏也會有蛆。那天大食堂就用菠菜做的玉米麵糊糊。開始時人們沒發現麵糊糊裏有蛆,吃的吃了,打走的打走了。後來發現麵糊糊裏有很多蛆,沒吃的不吃了,沒打走的也不要了。這時候有個叫戴詩峰的社員,四十來歲,一看那些麵糊糊誰都不要了,急忙和食堂的人說誰都不要我要,都給我得了。食堂的人就把剩下的半水桶麵糊糊都給了戴詩峰。戴詩峰沒用勺子也沒用碗,搬起水桶就開始喝,一會功夫半水桶麵糊糊全喝光了。戴詩峰的肚子鼓得像氣球似的,眼看著要爆炸了,癱坐在地上一動不敢動,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他扶會了家,直到兩天以後才緩解過來。從此落了個綽號“戴大肚子”,直到戴詩峰七十多歲去世,這個綽號他一直帶進了棺材裏。

(二)

1959年至1961年這三年,在中國歷史上稱作“三年自然災害”(一場連續多年的嚴重乾旱災害)時期,後來又改稱為“三年困難時期”。有資料載:那段時間裏全國人口非正常減少3000多萬。一部分人是餓死的,但相當部分是因為經濟困難養不起小孩,所以小孩死的很多。

小村裏“吃飯不花錢”、一日三餐集體統做統吃的大食堂,僅僅靠每家每戶上交的那點糧食,很快就撐不住了。從大食堂解體開始,更嚴重的饑餓迅速蔓延開來。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,什麼幹白菜幫子、蘿蔔纓子、蔥皮子……凡是能碾碎了和在玉米麵、高粱面裏吃的東西都吃光了。我家裏留的土豆種子,由於受熱而發出了許多白白胖胖的芽,像綠豆生出來的豆芽一樣,抖落下來有半面盆,母親覺得扔了怪可惜的,就都放在麵糊糊裏,結果全家人中毒,上吐下瀉,差點都送了命。

那一年春天,村頭那棵對摟粗的大榆樹的樹葉、榆錢被捋得溜乾淨兒,那東西可以加點玉米麵、高粱面做成糊糊頂飯吃,緊接著那厚厚的榆樹皮也被扒光了,有人發現榆樹皮磨成面可以做食物充饑。若干年後,那棵因被扒光了皮而枯死的大榆樹仍兀自立在村頭,成為了那個饑餓年代的見證。

春夏之交,我們便天天跟著大人到田野裏挖野菜,所以當地什麼野菜能吃,什麼野菜不能吃,從小我們就知道。我們家鄉是遼南平原地區,野菜當中最好吃的當屬曲麻菜,根莖葉全是苦的,都可以吃;還有薺菜、婆婆丁(蒲公英)、車?轆菜、莧菜、螞蟻菜(馬齒莧)等都可以吃。芙子苗,長大了開一種像牽牛花一樣的喇叭花,根可吃,味甜,莖葉吃了容易瀉肚;戕頭菜(學名小薊),葉兩側長滿了尖尖的刺,上秋開粉色花,可吃,無味,也是很有名的中藥材,但我們那裏遍地都有;像楊鐵葉、鵝藺食、灰菜等就不能吃,老人說灰菜吃了容易腫嗓子,還有的野菜人吃了全身都會浮腫。

到距離村子遠一點的荒草甸子去挖野菜,常常能看到荒草叢裏有不知道是誰家扔的“死孩子捆”。那時候誰家有小孩子因病餓而亡,多用穀子草裹起來,男孩子捆三道繩,女孩子捆兩道繩,往荒草甸子一扔了事。曾經看到過有被野狗撕扯開的“死孩子捆”,我和夥伴們嚇得不敢近前,都躲得遠遠地看。

(三)

三年困難時期好歹是熬過來了,但困難,尤其是糧食短缺的困難遠沒有結束。1963年的夏天,我入村小學上了一年級。由於肚子餓,上課的時候就開始盼放學,那時候教室裏沒有鐘,學生也沒有手錶,上下課都由老校工搖那個帶木柄的銅鈴。由於肚子餓,感覺那兩次鈴聲之間的間隔是那麼漫長。有時我們挨著窗戶坐著的同學,就在課桌上立一根長長的鐵釘,通過鐵釘影子的位移判斷距離放學還有多長時間,這辦法準確度很高。放學鈴聲一響,同學們撒丫子就往家跑。

念到了六、七年級的時候,我們就經常到生產隊或者公社的農場參加支農勞動,特別是去公社農場勞動,大家更高興,因為去公社農場勞動中午供飯吃——高粱米乾飯、菠菜燉粉條或白菜燉粉條,管夠吃,吃的那叫香啊!恨不能天天去勞動才好呢。

“農業學大寨”時,小村裏好端端的農田要改造成“臺田”、“條田”,平坦的田野裏縱橫交錯挖滿了溝渠,地下翻上來的生土很難生長莊稼,只長一些又黃又瘦的秸稈。玉米、高粱拔節的時候,生產隊在田頭安放了許多大缸,把從各家各戶搜集來的人糞尿存放缸內,兌上水後往青苗根部澆。實際上哪有那麼多人糞尿啊,每塊地只能把地頭的莊稼澆一點,地頭的莊稼倒是張得黑油油的又粗又壯,公社領導來估產量的時候猛勁往高估,到秋天實際產量與估計產量相差太多,怎麼辦?只好把從秸稈堆裏翻撿出來的癟癟瞎瞎的糧食當口糧分給社員,好糧全都交公糧了。社員全年的口糧是365斤毛糧(帶皮、含水分),加工後剩下的糧食僅僅能吃到春節後,過完年多數人家就開始陷入斷糧的境地。

沒有糧吃,饑餓的人們便能想出很多辦法。園子裏的土豆剛剛結豆,人們就從田壟旁邊扒開土,把稍大一點的土豆摘下來,然後把土豆秧根部再用土埋好,讓小土豆繼續長;青玉米的粒剛剛見鼓,就扒開皮看,用指甲掐,稍微硬實一點就掰下來煮了吃;再稍微硬實一點就掰下來用插梯板插成碴子熬粥吃。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是最難熬的,土豆芸豆下來的時候有的人家乾脆就以土豆芸豆當飯吃。每當做飯之前,家家戶戶就把土豆拿到村裏公用的大井旁邊,提上半桶水,把土豆放入鐵皮水桶裏,然後用一根木棒在水桶裏用力攪動,那土豆便在水桶裏轉動起來,互相碰撞,十幾只水桶同時攪,撞得鐵皮水桶呼隆隆山響,過一會把土豆撈出來,那土豆皮就都摩擦掉了,一個個土豆都白白淨淨的。那井沿邊攪土豆的壯觀場面也成了饑餓年代一道讓人難忘的風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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