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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桃源行》 賞析

漁舟逐水愛山春,兩岸桃花夾去津。
坐看紅樹不知遠,行盡青溪不見人。
山口潛行始隈隩,山開曠望旋平陸。
遙看一處攢雲樹,近入千家散花竹。
樵客初傳漢姓名,居人未改秦衣服。
居人共住武陵源,還從物外起田園。
月明松下房櫳靜,日出雲中雞犬喧。
驚聞俗客爭來集,競引還家問都邑。
平明閭巷掃花開,薄暮漁樵乘水入。
初因避地去人間,及至成仙遂不還。
峽裡誰知有人事,世中遙望空雲山。
不疑靈境難聞見,塵心未盡思鄉縣。
出洞無論隔山水,辭家終擬長游衍。
自謂經過舊不迷,安知峰壑今來變。
當時只記入山深,青溪幾度到雲林。
春來遍是桃花水,不辨仙源何處尋。

  這是王維十九歲時寫的一首七言樂府詩,題材取自陶淵明的敘事散文《桃花源記》。清人吳喬在《圍爐詩話》中曾說:「意思,猶五穀也。文,則炊而為飯;詩,則釀而為酒也。」好的詩應當象醇酒,讀後能令人陶醉。因此,要將散文的內容改用詩歌表現出來,決不僅僅是一個改變語言形式的問題,還必須進行藝術再創造。王維這首《桃源行》,正是由於成功地進行了這種藝術上的再創造,因而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,得以與散文《桃花源記》並世流傳。
  《桃源行》所進行的藝術再創造,主要表現在開拓詩的意境;而這種詩的意境,又主要通過一幅幅形象的畫面體現出來。
  詩一開始,就展現了一幅「漁舟逐水」的生動畫面:遠山近水,紅樹青溪,一葉漁舟,在夾岸的桃花林中悠悠行進。詩人用艷麗的色調,繪出了一派大好春光,為漁人「坐看紅樹」、「行盡青溪」作了鋪陳。這裡,絢爛的景色和盎然的意興融成一片優美的詩的境界,而事件的開端也蘊含其中了。散文中所必不可少的交代:「晉太元中,武陵人捕魚為業,緣溪行,忘路之遠近……」在詩中都成了釀「酒」的原材料,化為言外意、畫外音,讓讀者自己去想像、去體會了。在畫面與畫面之間,詩人巧妙地用一些概括性、過渡性的描敘,來牽引連結,並提供線索,引導著讀者的想像,循著情節的發展向前推進。「山口」、「山開」兩句,便起到了這樣的作用。它通過概括描敘,使讀者想像到漁人棄舟登岸、進入幽曲的山口躡足潛行,到眼前豁然開朗、發現桃源的經過。這樣,讀者的想像便跟著進入了桃源,被自然地引向下一幅畫面。這時,桃源的全景呈現在人們面前了:遠處高大的樹木像是攢聚在藍天白雲裡,近處滿眼則是遍生於千家的繁花、茂竹。這兩句,由遠及近,雲、樹、花、竹,相映成趣,美不勝收。畫面中,透出了和平、恬靜的氣氛和欣欣向榮的生機,讓你馳騁想像,去領悟、去意會,去思而得之,而所謂詩的韻致、「酒」的醇味,也就蘊含其中了。接著,我們又可以想像到,漁人一步步進入這幅圖畫,開始見到了其中的人物。「樵客初傳漢姓名,居人未改秦衣服。」寫出了桃源中人發現外來客的驚奇和漁人乍見「居人」所感到服飾上的明顯不同,隱括了散文中「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」的意思。
  中間十二句,是全詩的主要部分。「居人共住武陵源」,承上而來,另起一層意思,然後點明這是「物外起田園」。接著,便連續展現了桃源中一幅幅景物畫面和生活畫面。月光,松影,房櫳沉寂,桃源之夜一片靜謐;太陽,雲彩,雞鳴犬吠,桃源之晨一片喧鬧。兩幅畫面,各具情趣。夜景全是靜物,晨景全取動態,充滿著詩情畫意,表現出王維獨特的藝術風格。漁人,這位不速之客的闖入,自然也使桃源中人感到意外。「驚聞」二句也是一幅形象的畫面,不過畫的不是景物而是人物。「驚」、「爭」、「集」、「競」、「問」等一連串動詞,把人們的神色動態和感情心理刻畫得活靈活現,表現出桃源中人淳樸、熱情的性格和對故土的關心。「平明」二句進一步描寫桃源的環境和生活之美好。「掃花開」、「乘水入」,緊扣住了桃花源景色的特點。「初因避地去人間,及至成仙遂不還」兩句敘事,追述了桃源的來歷:「峽裡誰知有人事,世間遙望空雲山」,在敘事中夾入情韻悠長的詠歎,文勢活躍多姿。
  最後一層,詩的節奏加快。作者緊緊扣住人物的心理活動,將漁人離開桃源、懷念桃源、再尋桃源以及峰壑變幻、遍尋不得、悵惘無限這許多內容,一口氣抒寫下來,情、景、事在這裡完全融合在一起了。「不疑」六句,在敘述過程中,對漁人輕易離開「靈境」流露了惋惜之意,對雲山路杳的「仙源」則充滿了嚮往之情。然而,時過境遷,舊地難尋,桃源何處?這時,只剩下了一片迷惘。最後四句,作為全詩的尾聲,與開頭遙相照應。開頭是無意迷路而偶從迷中得之,結尾則是有意不迷而反從迷中失之,令人感喟不已!「春來遍是桃花水」,詩筆飄忽,意境迷茫,給人留下了無窮的回味。
  試將這首《桃源行》詩與陶淵明《桃花源記》作比較,可以說二者都很出色,各有特點。散文長於敘事,講究文理文氣,故事有頭有尾,時間、地點、人物、事件都交代得具體清楚。而這些,在詩中都沒有具體寫到,卻又使人可以從詩的意境中想像到。詩中展現的是一個個畫面,造成詩的意境,調動讀者的想像力,去想像、玩味那畫面以外的東西,並從中獲得一種美的感受。這就是詩之所以為詩吧。
  王維這詩中把桃源說成「靈境」、「仙源」,今人多有非議。其實,詩中的「靈境」,也有雲、樹、花、竹、雞犬、房舍以及閭巷、田園,桃源中人也照樣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處處洋溢著人間田園生活的氣息。它反映了王維青年時代美好的生活理想,其主題思想,與散文《桃花源記》應當說基本上是一致的。
  這首詩通過形象的畫面來開拓詩境,可以說,是王維「詩中有畫」的特色在早年作品中的反映。此外,全詩三十二句,四句或六句一換韻,平仄相間,轉換有致。詩的筆力舒健,從容雅致,游刃有餘,頗為後人稱道。清人王士禛說:「唐宋以來,作《桃源行》最佳者,王摩詰(維)、韓退之(愈)、王介甫(安石)三篇。觀退之、介甫二詩,筆力意思甚可喜。及讀摩詰詩,多少自在;二公便如努力挽強,不免面紅耳熱,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。」(《池北偶談》)這「多少自在」四字,便是極高的評價。翁方綱也極口推崇道:這首詩「古今詠桃源事者,至右丞而造極。」(《石洲詩話》)可謂定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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